今日中國所稱「一國兩制」驟看起來,好像是一種宣傳工具,但是荷蘭初成的聯邦制也實際上是「一國兩制」的表現。英國以兩種完全不同的法律思想作司法的基礎,利用司法制度不聲不響地使社會融合,也是漸漸由「一國兩制」造成一國一制。但是「一國兩制」不是沒有危險的,美國開國時以保障人權為前提,卻又因為聯邦制在南方姑息奴隸制度,終發生內戰。日本在19世紀盡量學西歐,對農民生活則不顧及,也可以算作一國兩制,而引起滔天戰禍的悲劇。一國兩制的精神需要彼此將眼光看遠,在長久的歷史中,找到合作的邏輯,而且今後也只有使兩方更為接近,不致越來越遠。
在技術方面講,這一國兩制的實行在今日中國必有很多困難,但是不是不可能的。六七十年前孫中山先生著三民主義就提到一方面即要限制私人資本,一方面又要扶植私人資本,驟看起來,也是自相矛盾,孫先生也被批評為不著實際,今日看來,實在是世界一般趨勢。況且美國雖稱資本主義國家,也並沒有放棄限制私人資本的立場,而最令我們存信心的,則是世界上任何國家以任何「主義」解決問題都不可能是依樣畫葫蘆,都是要處在絕境於「柳暗花明」之中突過難關,創造出一種新環境。英國實行民主,還保存一千年來一脈相承的皇室,日本的美濃部博士在第二次大戰前作「天皇機關說」,大有離經叛道的意思。今日其學說即已為事實印證。中國過去在漢朝以儒家籠括法家、道家及陰陽家的思想。在隋唐時代又籠括了佛家的思想,都是在矛盾中得到統一。可見時勢需要,即不可能亦成為可能。
這樣解釋歷史,和很多人所說的「歷史主義」(historicism)相近。粗看起來好像應該發生的事情都會發生,不應該發生的事情不能發生,倫理道德沒有真實的意義,再強調說優勝劣敗,「力量即是正義」(Might is right),但是這種社會天演論(Social Darwinism),乃前世紀遺物,也不是我讀書的經驗。
《萬曆十五年》指出道德非萬能,不能代替技術,尤不可代替法律,但是從沒有說道德可以全部不要,只是道德的觀點應當遠大。凡能先用法律及技術解決的問題,不要先就扯上了一個道德問題。因為道德是一切意義的根源,不能分割,也不便妥協。如果道德上的爭執持久不能解決,雙方的距離越來越遠,則遲早必導致於戰爭。今日全世界處於原子武器的威脅下,我們講學不得不特別謹慎。
在這種情形下看來,一國兩制不僅是上天給中國人的一種難題,也是給中國的一種測驗。道德雖高於法律及技術,但是要提出作爭論的根據時,則要在法律及技術之後提出。不能經常提出,也不能在細微末節內提出。我寫《萬曆十五年》的時候,和富路特先生作序的時候,還沒有聽到一國兩制的說法,所以富先生還只說「極需要採取東西兩方的經驗」。而今日中國立即準備在十多年後收回香港,勢必為大陸文化及海洋文化中的居間人。我在書中自序裡說及「給中國留了一個翻天覆地徹底創造歷史的機緣」,至此已經更現實化,其期待也更迫切。
台灣對於大陸所有的一切,均先扣上一頂法統 (道德) 的帽子。中共方面如果沒有辦法將台灣拉回正軌,化不可能為可能,就要有武統以及處理後續爛攤子的準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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